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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陣子人們在乎陽光大於空氣,觀看天氣預報時只注意降雨和紫外線;後來人們愈來愈重視空氣,留意細懸浮微粒和空污指標成為一種潮流。或許是因為空氣的成分越來越豐富的關係。

  每個團體裡都有各自的陽光和空氣,一般情況下讓人聯想到人緣極佳的開心果和湊分母的透明人這兩種極端對比;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陽光和空氣對我來說是一種選擇,針對在特定位置如何演繹特定腳色的選擇。以大學社團的社長一職來說,以精神鼓舞或權威壓迫促使社員完成大部份任務即是陽光型的方式,可以把這種人想成「北風與太陽」中輕易讓旅人自己脫下外套的太陽。空氣型的社長嘛,會默默打理好行政事務,極小化自身權威,極大化社員福祉。

  陳先生大學時代擔任釣魚社社長時就是這般低姿態的空氣型管理模式,即便是我這種只會吃魚和摸魚的社員,也還能在畢業多年後定期收到前輩問候的訊息及魚肉。

  沒錯,一直都窮哈哈又營養不良的我到幾年前都還在吃前輩在新店溪釣到的魚。陳先生就是這樣善良的人,因此我很訝異,那件不尋常的事情竟只有我知道。

  

  簡單說,他從在銀行工作的某個時點開始,看見了飄浮在空中的鈔票。

  

  不是睡醒後發現的,可以確定不是夢的延續;看了眼科也沒問題。他不願意去看精神科,說信任心理系畢業的我。(尷尬的是我不過是個心理學士,並非臨床心理學博士。因為心理學背景的關係,不尋常的事常常長腳來敲門,他們相信我比主角更懂主角在想什麼。)

  「或許是工作的殘影,就像你看紅色的東西久了,眼睛移到白色的牆壁時,會看到綠色一樣。你看紅色百元新台幣久了,抬頭看天花板時就會看到綠色兩百圓鈔。」

  「可是我看到的大多是千元台幣和美鈔。」 

  陳先生推翻我勉強得出的理論後,決定不理幻覺,反正不影響工作。我請他多休息,下班別再去夜釣。

 

  那次討論後的隔天是我最後一次收到魚。然而,陳先生的豐收祭才正要開始。

 

  這邊有幾則陳先生傳給我的訊息,他是這樣說的:

 

和昨天一樣,空中的鈔票群像有生命似地游動著,匯率大幅波動時,美鈔便被捲入不知通往何處的漩渦。

 

在松江路和南京東路交會的十字路口上方,一條巨大的藍鯨吞下許多台幣,我看傻了,沒注意到藍鯨是哪國貨幣。

 

公司附近有許多旅行社,水母群慵懶地掛在招牌上,或穿梭或徘徊,仔細看,是七彩的歐元。

                      那日幣和其他幣別呢?我問。

海豚是日幣,熱帶魚包含的太多了,台幣和美金量太多反倒難看出整體,人民幣來去快,有待觀察。

  

  陳先生很快就習慣空中鈔票的存在。後來我才知道,陳先生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的妻子,也沒告訴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不久後,他想試著捕捉鈔票魚,以證明他所看見的並非幻象。手機訊息中生動的描述,讓我彷彿能看見陳先生碰觸到空中鈔票的滿足表情。

  某日午後,他起身離開位子,走進廁所的馬桶間。平常,在廁所飄浮的鈔票是極少的,但這裡是銀行,因此總有漏網之魚。他脫下皮鞋,蓋好馬桶蓋,踩上去,站穩,來到鈔票群喜愛的飄浮高度。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小心掐住一張千元台幣的尾巴。脫離金流的紙鈔像離水的魚在他手中扭擺掙扎。蹲下身,握緊掌心,鈔票安分地睡著了。

 

  那麼,陳先生有沒有把捉到的鈔票野放呢?

  答案是,有,也沒有。他在後來嘗試野放失敗之後,才願意告訴我關於「漁獲」的事。

  

  所謂的漁獲,就是陳先生從空中捕捉到的鈔票。將捉住的鈔票塞進西裝褲口袋,陳先生走出銀行,到轉角的星巴克買咖啡。遞出鈔票、店員收下。交易達成的剎那,陳先生深信自己發現了金流的新世界,貨幣小宇宙的運行法則。

  世界上的貨幣是水循環的一環,空氣的重要成分之一,與大氣及洋流相互影響。

 

所以財富才會經北大西洋暖流,由南到北流向西歐啊!

                       ──前輩在訊息裡這樣說。

 

  我不知道陳先生究竟捕了多少「漁獲」,依我對他的了解,前輩絕非貪婪之輩。從他擔任釣魚社長開始,總是分送釣到的魚肉給我這樣的窮學生便可看出,他搜集鈔票的動機是在過程的樂趣,而非對目標物的慾念。他追求的是捉捕,而非佔有。

  可惜的是,陳先生並未將鈔票分送給任何人,因此我的證言受到質疑,而將侵占天空中的鈔票與釣魚連結的說法也被警方恥笑。

  那一天陳先生在公司頂樓被捕時,我還在實驗室跑資料。接到警方的電話時,我才明白前輩發來的訊息不是在開玩笑。點開line,當日前輩傳來的最後一則訊息寫著:

 

阿生,對不起。通貨緊縮可能是我造成的。我試過很多方法野放漁獲都行不通。

 

  事後拼拼湊湊才明白,陳先生的意思是,空氣中飄浮的鈔票被捕捉後,便難以重返空中。原先活蹦亂跳的空氣鈔票被掌心握住後,便再也沒有了生氣。無論陳先生將之放在冷氣出風口,或是將之大把向空中拋撒都沒用,鈔票像死了一樣,再也無法加入空氣中的夥伴。

  看著悠游空中的鈔票群,陳先生很是沮喪。某日,副理和英國回來的儲備幹部聊起飛行傘。雖然插不進話題,陳先生朦朧間似乎了解到,飛行傘是靠著人往下坡處衝的逆風升力起飛的。

  飛行傘話題帶給陳先生極大的啟發。「高度、斜坡」在他的記事本上被打上紅色的大圈圈。

  陳先生訂購了可以自行組裝的溜滑梯,快遞送來銀行,他扛著包裹,逢人問,便說是書架。

  陳先生還訂了一批氦氣氣球,看見的人都以為靦腆的陳先生默默在為副理的慶生活動做準備呢。

  同事下班後,陳先生爬上頂樓,架起溜滑梯,另外又在推車上固定從紙箱上裁切下的厚紙板,和溜滑梯綁在一起,增加斜坡長度。

  組合後的大斜坡,高的一邊靠著水塔,低的一邊貼著頂樓矮牆的上緣。陳先生將幾十顆氣球綑住裝滿「漁獲」的大塑膠袋,(為了方便魚隻返還空中,塑膠袋找了薄的)。接著搬來梯子,架在水塔上,陳先生揹著漁獲爬上去,將它們連同氣球置於大溜滑梯的高處,一推而下──

 

                 ──當夜,台北市松江路下起了鈔票雨。

 

  市區緊鄰的樓房和密佈的招牌看板,使氣球還來不及高飛,就墜落了。

  氦氣氣球確實擁有飛行的能力,然而這座城市並無法提供足夠的空間,嗶嗶啵啵地,在台北轉個身,氦氣的衣服就破了;嗶嗶啵啵,孕涵都市人幻夢的那張泡泡紙,好似被看不見的手,漫無目的地,捏破了幾格。

  

  警方最先懷疑陳先生盜用公款,經調查發現,陳先生任職的銀行現鈔並無短少,反而是同一條街的數家銀行中,有六家出現短少情況。是否有內鬼,或者共犯,也仍待追查。

  因為手機訊息的關係,警方視「漁獲」為暗號,將我列為嫌疑人。保釋金只需要三萬元,但每我每個月只有八千元的工讀金,根本繳不出來。法官認為我有逃亡串供的可能,將我裁定羈押。

  我在台北看守所睡了兩晚,第一次察覺到正義不再理所當然。躺在硬的像石板的床上,即使腦子裡不斷懷疑警方、懷疑前輩,身體卻感到莫名的放鬆。成為俎上肉後,等待他人制裁的宿命感侵襲了我。不用再煩惱研究、工作、房租,把決定權都交給別人最輕鬆、最快樂。

  聯絡不上三等親以內的親屬,老師幫我交了保釋金,好讓我快點回實驗室工作。嫌疑犯的污名一直等到後來才洗刷乾淨。沒有任何證據指出我和前輩有金錢往來,但前輩聊心事的對象卻只有我,於是我從嫌疑犯搖身一變,成為證人。前輩妻子認為先生精神失常,希望我朝此方向表述。我相當困惑。

 

  從站上法庭那時起,前輩就成了陳先生。對我來說,使用生疏的稱呼,我才能說出「認為他有病」如此這般的證言。

  至今取得的證據,依然無法釐清,陳先生是聯合六銀行人員取得現鈔,抑或是如他所言般,從空中取得。

  我對陳先生有極深的罪感,如果當時不宅在實驗室,多出來和他見面,或許一切都會不同。當然我也不認為自己有辦法破解幻象就是了。

  上個月他妻子送他到台東的療養院,說他吃了醫生開的藥後,還是能看到幻覺,只好送去療養院。離市區太近的,他會偷跑回來,於是只好送進人煙稀少又遙遠的療養院。

  我去看他的時候,發現療養院連台ATM都沒有,難怪院方宣稱他在這裡調養得很好。前輩看起來很落寞,有禮地頻頻問著我的事,處處避談自己。這讓我想起前輩說過的一句話:「沒有空氣的魚缸,魚活絡不起來;沒有金錢的地方,人活絡不起來。」於是,趁著護士換班,我們溜了出來,搭一名果農的便車到正氣路。人在夜市,我們卻不急著奔向小吃攤,佇立人海間,微微抬頭,我們啞然於空中翻騰洶湧的鈔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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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完整版。

精簡版刊於 皇冠雜誌2016. 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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