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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覺的眼皮有些熱,他感到窗外的光線像小蟲般爬上他的眼瞼。小蟲吐出一絲一絲的陽光,包覆住他的臉。杏覺悠悠醒轉,懊惱著宿舍禁用窗簾的規定。隨著意識漸趨活躍,杏覺的懊惱被一股油然而生的使命感取代。

  三個月前,杏覺由見習生升格為實習心理師,開始與個案一對一晤談。劉督導對杏覺在晤談中表現的同理回應及專業判斷給予高度肯定。程醫師那邊對杏覺提供的生理數據及心理衡鑑報告也相當激賞,並表示會考慮將共病情況特殊的個案轉給杏覺治療。但杏覺明白,督導與醫師對他的肯定,並非源自他為個案所做的努力。人們肯定林杏覺心理師的「決定」而非「努力」。

  醫院肯定心理系學生選擇「思覺失調症」(即2013年以前記載的「精神分裂症」)為科別。在專攻婦科的醫學生悄悄滅絕的時候,踏入治療「瘋人症」派對的常駐樂隊也逐漸虛空。百分之一的盛行率仍不斷向人們寄發舞會的邀請函,杏覺認為醫院是派對裡最神聖的舞廳,治療是引領賓客與現實共舞的樂曲,精神科醫師是舞池邊的酒保,決定給什麼人吃什麼藥,心理師是樂師,必須懂得觀察賓客的體態,演奏出合適的旋律。「你瘋了嗎?」小張曾不解地質疑杏覺,「沒人想做的事,就由蘋果來做不是嗎?」小張語罷,拋下杏覺,投入了飲食疾患的時尚派對。「你以為你能取代蘋果?」小王轉身入駐兒少遊樂園。「杏覺,不好意思。我還是覺得自己只對憂鬱症、焦慮症等個案有同理的感覺。」小陳將自己關進情緒疾患的讀書會裡不出來了。

  披上白袍,整理睡翹的髮絲,杏覺心裡有些孤單。「即便許多事能讓蘋果代勞,人還是得付出相當的努力。」杏覺在心中謹記劉督導的話。「就算蘋果和人類一樣有血也肉,它們仍然只是新型的智慧型複製人,事實上也就是披著人皮的電腦。」杏覺快速翻閱程醫師提供的個案病歷。

 

  程醫師轉來的個案名叫林果,女,十四歲時首次出現幻覺、妄想等症狀,十六歲時整年沒有開口說過話,十七歲起幻覺、妄想程度加劇,因其對藥物有嚴重過敏反應,故無法投藥治療。

  「醫生。」

  「不好意思,可能剛剛解釋得不夠清楚,我是您之後的心理師,敝姓林。」

  林果將髮絲撥至耳後,一綹及腰的長髮纏上她的手臂,髮尾蜷曲在白淨的腕間。

  「林心理師,你也是蘋果嗎?」(又來了)杏覺心想。

  「依據醫事法,我不能回答這項問題。為維護醫療品質,現役的醫療人員無論是否為蘋果均具備相同水準的專業能力。」(這些都是標準的說明程序)

  「那你告訴我其他心理師有誰是蘋果。」

  「依據複製人人權法案,聘僱單位不得洩漏複製人個資。」(同理心表現不夠啊,我)

  「為什麼你會這麼在意蘋果呢?」杏覺打算以蘋果話題為切入點。

  「因為我是蘋果。」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是蘋果?」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是心理師?」

  「我不『覺得』自己是心理師。我就是心理師。你認為的蘋果是什麼?要不要試著多講一些看看。」

  「我不『覺得』自己是蘋果。我就是蘋果。你認為的蘋果是什麼?要不要試著多講一些看看。」

  (有仿聲行為)杏覺匆匆寫下。

  「你什麼時候開始認為自己是蘋果?」

  「我國二時『發現』自己是蘋果。

  「你父母也是蘋果嗎?」

  「不。爸爸是芭樂,媽媽是鳳梨。」

  「芭樂和楊桃怎麼會生出蘋果呢?」順著她的邏輯讓她多講點話,方便杏覺能更瞭解林果。

  「基因如何重組呢?程式碼如何混合共生呢?」林果歪頭看向天花板。「這些問題都不重要。程式碼的混合最終讓相異的物種結合並誕生不同的物種,而不同的物種因程式碼的作用知覺到不同的世界。好比……」林果前傾,看進杏覺。「人類知覺到,細胞和半導體相互作用,產生蘋果的殘像。」

  (話漸多,有偏執、語言混亂前兆)杏覺匆匆記下。於此同時,林果從背袋裡拿出一把纏成一團的黃絲帶,解下其中一條,遞給杏覺。

  「你看看上面寫了什麼。」

  「蘋果一思考,人類就發笑。」杏覺試著把緞帶拿遠一點看。「醫院外很多這樣的橫幅標語,只是我平常沒怎麼留意。」

  「這些緞帶都是和掛橫幅的團體要來的。每次看到人們把這樣的標語繫在樹上、電線杆或甚至像打絲巾一樣圍在身上,我就覺得心裡發悶。人非魚,焉知魚之樂?思考和情緒不是人類的專利。人類強迫我們代替他們思考,但又嘲笑會自律思考的蘋果。就像他們處決了完全理性平衡的蘋果法官,回歸高誤判、高投機的人類法官……」杏覺讓筆滾落在地,打斷林果失控的獨白。

  「抱歉。」杏覺彎腰撿起筆。「不好意思,打斷你說話。我想我必須提醒你,這次是我們的第一次晤談,希望我們能將談話先集中你的個人經歷和感受。這樣我才能更瞭解你,以利之後為你安排合適的療程。」

  「抱歉,我知道了。」林果開始緩緩描述青春期以來,逐漸發現自己是蘋果的種種過程。從小,林果就想開一間手工藝品店,她會將糖果紙編成手提包,還會將迴紋針組成收納櫃,總之,就是能將手邊的材料以不可思議的方式重組、再生。上了國中起,不知為何,她迅速萌生進醫專、未來當護士的想法。有好一陣子,林果忘了自己會做手工藝品這件事,直到一次慶生會上,她在同學帶來的復古乖乖桶裡,看見成堆的糖果紙。林果意識到,想當護士的念頭,不是自己的本意,而是被植入的思想。林果嘗試隱匿地抵抗,可是家人、老師、同學們好像知道林果的陰謀似的,總是能在林果實際行動前制伏她。一天,行經長廊,林果開始聽見來往的陌生人嘰嘰喳喳地說著:「欸,快看,就是那個老想著要撿垃圾的瘋子。」「是神經病還是儲物癖啊?」「護專的爛蘋果。」同時林果的父母開始爭吵不斷,林母只切爛掉的芭樂給林父吃,平時林父隱忍不發,但只要在外聽到他人稱讚林母旺夫,林父回家後便會毒罵妻小一頓。林母總一言不發,聽著丈夫罵她是個帶刺的女人,而後將一切希望寄託於女兒身上。

  「我就是一顆蘋果,做著身為人類的夢呢。」林果有點不自然地笑著。

  (差不多可以提了)杏覺問道:「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十六歲那一年是什麼原因讓你都不說話?」

  「我不想影響他人。因為真正的蘋果不說話的。」

  「那為什麼過了一年後,你又開始說話了呢?」

  「我想讓夢繼續下去啊。」林果輕輕笑著。「我好像又……快醒了呢。」笑著,然後睡著了。

  (疑似與猝倒症共病,建議進行睡眠檢查)杏覺寫下轉診單。

  轉身,將轉診單丟入碎紙機。

  (對林果來說,入睡即是覺醒)杏覺翻了家屬紀錄的作息表。林果的入睡時機來得突然,卻不致影響生活及致自身於危境,既然如此,優先事項還是先確立她的社會適應力。杏覺想到的辦法是增強林果對團體的認同感。而杏覺需要一位蘋果來引領她認識人類社會的思維模式。晤談後,杏覺向劉督導提出了希望能和蘋果身分的同事一同負責林果的想法,劉督導嗆了一口咖啡,頓了頓,否決了他的提案。

  「杏覺你要求的太多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洩露蘋果個資。在保護個案前,我們也必須保護蘋果。」

  「那請你授權我和蘋果心理師私下聊聊。」

  「不批准。」

  「我的個案需要這些情報。」

  「蘋果不知道除了督導以外其他知道他身份的人。你這樣會嚇到他的。」

  「不會嚇到的。阿陽是見習時帶我的學長,有三年交情,雖然我是到實習時才知道他是蘋果。」

  督導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不會承認的。蘋果法官事件之後,所有蘋果出廠前都會確認指令和行為制約,讓他們絕對不對外透露身分。」

  「法官事件?你是指末代蘋果法官拒絕判被告死刑而遭永久除役嗎?這跟我們現在討論的事有什麼關係?」

  「身分。因為他用蘋果的身分對人類提出質疑。」劉督導轉身看了一下電腦,敲了鍵盤幾下後,又轉了回來。「蘋果身為心理師的身分,讓他握有太多隱私。人的記憶隨著時間變質,蘋果卻不會。再加上蘋果的肉體死亡後,記憶載體仍可被讀取,若沒有定期刪除蘋果記下的資訊,那麼蘋果將會成為醫院重大的資安漏洞。」

  「明白了,我不會找阿陽的,我不希望他被除役或綁架。」想起阿陽豪邁的笑聲,杏覺頓時感到一絲愧疚。「不能向蘋果請益的話,我又該如何幫助將自己當成蘋果的個案呢?」 

  「迎合對方。你在個案面前假裝自己是蘋果。」督導側身抽出一個卷宗,從裡頭那出一頁英文簡報,遞給杏覺。

  「抱歉啊,我很復古,新聞只讀報紙。你看一下這個就會明白幻想自己是蘋果的個案並不是第一起。蘋果研發國在幾年前就已經出現這樣的個案,媒體還一度幫他們下了診斷,稱之為『蘋果妄想症』。現在國內也開始出現這樣的個案,或許表示社會的腳步也追上了蘋果研發國吧。」

  杏覺低著頭,食指小心的觸碰著剪報,心思卻全然沒停留在內容上。好特殊的質感,好脆弱的油墨附著度。杏覺是第一次接觸報紙。劉督導見杏覺看剪報看得渾然忘我,以為杏覺對此議題相當感興趣,於是拍拍杏覺的肩膀,朝他說道:「之後我的研究計畫會是蘋果妄想認知失調的研究,你來當我的助理吧。」

 

  為什麼人會以為自己是蘋果呢?杏覺常常在吃飯及洗澡時,一個人這樣想著。起初,杏覺常窩在腦造影室,比對各種生理數據;後來,杏覺從圖書館借了幾本小說。都是林果在晤談中提過的。過去杏覺認為三手模擬現實情境的小說是沒必要看的,現在杏覺只想仰賴所有能讓他更接近林果的工具。杏覺想更自然地扮演一個林果想像中的蘋果該有的樣子。

  「你想過被人吃下肚的情況嗎?」林果曾躺在功能核磁造影的艙室內,一個不能攜帶任何金屬物品,哪怕是一枚髮夾的狹小空間,按下為幽閉恐懼患者設計的求救按鈕,質問控制室內的杏覺。  

  「沒有。我是蘋果心理師,人需要我這樣的蘋果幫助他們。」隔天杏覺坐在諮商室內的位子中回答了林果的問題。

  「我問的是『一開始』被吃下肚的情況,現在我跟你都已經被吃進去了,正在被消化,只是不記得一開始是如何被人吃下肚的?」

  「所以你指的我和你是食物的蘋果,而不是人造的蘋果?」

  「蘋果就是蘋果。我們被吞噬後,前方就只剩一條路,我們都一樣。」

  「可否再多說一點『前方那條路』的詳細內容,我不太瞭解。」

  (象徵性的話語還是頗有用處,現在是檢驗精神分析學派的最佳時刻)

  「我們的路。學齡前我們通過食道被往前推擠,擠入胃,在那裡我們完成教育,被磨成方便人類吸收的樣子,然後被輸入小腸,被人類搾取,然後,然後……」

  「然後什麼?」(我想我聽到不得了的事情)

  「然後我們等待。」林果靜下來,注視著杏覺,好似藉由凝視,杏覺便知道她所想。

  經過快速的推論,杏覺明白此刻林果渴求的回答。杏覺輕聲回到:「等待排遺。」林果笑了出來,攤倒在沙發中,忽地蹦起筋肉朝頭上的隔音板大吼:「沒有岔路的人生,不過就是一陀屎。」

  (建議:家族治療。)杏覺飛快寫到。

  

  父母不睦及干涉生涯等家庭衝突應是林果病症的關鍵,透過家族治療可有效將問題擊破。杏覺原本是這樣認為的。沒想到卻被督導擋下。劉督導表示個案特殊,再加上杏覺資歷尚淺,現階段應維持一對一治療,尚不可擴及他人。杏覺不死心,又去找主治醫師談了一次,程醫師沒表示支持,沒表示反對,只說了幾年前,才讓林果試過家族治療,只可惜治療過程林果總是陷入沉睡。

  一個套一個的娃娃。為了同理林果,杏覺在劉督導的許可下,著手分析林果的睡眠紀錄,同時也重建部份夢的影像。一個套一個的娃娃,長得和林果一樣。最小的是嬰兒的樣子,接著延續年齡的斷片,逐漸增大為數個林果。一隻鑷子把最小的林果放進第二小的林果肚裡,一隻腳趾把第二小的林果放進第三小的林果肚裡,兩排牙齒把第三小的林果放進第四小的林果肚裡…,直到一隻看不見的手闔上成人林果的肚子。一顆巨大的芭樂咧開嘴,熟爛的果肉裸露出來,對著娃娃唸咒……

  「音源沒辦法解析,學長你可以幫我看看這段咒是在唸什麼嗎?」林果向一旁的阿陽求救。

  「我看看喔。」阿陽滑著電腦椅過來,手支在杏覺的椅墊上。「從畫面推論的話,芭樂應該是在許願,不是唸咒喔。畢竟這是個關於俄羅斯娃娃的夢嘛。」

  「俄羅斯娃娃?」杏覺轉向阿陽,鼻子刷到阿陽的髮。「你怎麼肯定是許願,不是唸咒?」

  「你沒去過俄羅斯吧?這種娃娃是拿來許願的,只要對著娃娃說出願望,然後告訴小娃娃們:『想重見天日的話,就請實現我的願望』,接著只要不把娃娃放出來,願望就會實現。」

  一個陽光不再爬進室內的午後,阿陽送了一組這樣的娃娃給杏覺。杏覺將娃娃由大到小立在枕頭邊,鮮豔的紅及燙金烤漆在銀白色的宿舍裡隨著被單的摺紋擴散。杏覺將音響拿到房間中央,開啟錄音檔,握著遙控,退後坐回床沿諦聽: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的身分。」

  「你開始懷疑自己不是蘋果,而是人了嗎?」

  「不,我分不清楚自己是女兒蘋果還是女人蘋果,你能告訴我嗎?」

  「根據我對妳的瞭解,你同時是女兒也是女人,但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你自己又是怎麼想的?」

  杏覺按下快轉鍵─播放─

  「可以把我搖醒嗎?」「好。」衣服摩擦聲-,「早安,林果。」「我還沒醒。」「你醒著,並且正在和我說話。」「我們在夢中說話。」「你是指你夢見自己正在和心理師晤談嗎?」「我在夢中什麼也沒做,只是看著電影,我以為自己是女主角,模仿著他人的生命故事,假裝回答劇中腳色的問題,生命悄然流逝,而我只是坐著,不自知。」

  叮──

  杏覺慌忙將錄音切到下一軌,印象中之後並無個案隱私資訊。門後走進一名戴著外科口罩,穿著綠色工作服的婦女。是負責宿舍打掃的人員。

  「下晡的陳三五娘,」音響裡傳出林果的歌聲。「看戲的人攏無,看戲的人攏無。」杏覺忽然想起,每當林果唱起歌時,自己總是抓緊空檔補足報告,及登錄林果的及時眼動數據,根本沒注意歌詞的內容。

  「不好意思。」杏覺打起勇氣,向已打掃到床舖附近的婦女問道。「你知道陳三五娘是什麼意思嗎?我確定是個名詞,但實際是指什麼還是不太清楚。」

  「醫生竟然會不知道陳三五娘?」婦女看見枕頭邊的娃娃,將檢測器靠近掃瞄了一遍。「隔壁那間廟不是還常常搭台戲唱嗎?啊,不過你們這裡隔音太好。」

  「還是你能告訴我這首歌的名字?」

  「歌名忘了,只記得是陳明章的歌,是奶奶那個年代的歌呢。」說完,她將檢測器遞到杏覺眼前。「這些娃娃細菌值超標了,必須移出。」

  「這些不行,是朋友送的。」

  「好吧,這次通融你。畢竟,你是這座宿舍唯一還會聽歌的住戶啊。」

 

  之後的晤談,杏覺問了林果陳三五娘以及陳明章的事,可惜林果就像正沉浸在夢境一般,談話邏輯越發跳躍、紊亂。杏覺想找出這首歌與林果病情之間的關聯,但無奈杏覺的電腦竟完全搜尋不出陳三五娘及陳明章的資料。杏覺詢問醫院同僚後,得到的答案無非是這類資訊並非醫院所需,因此加以屏蔽以節省雲端空間,或者僅僅是工作繁忙,無暇聽歌,更何況百年前語言的歌曲。醫事人員學古語,並非為了唱歌、聽歌,而是為服務年長病人,以問出詳盡的病況,下明確的醫囑。

  那,林果這樣的年輕人,又怎麼會唱古語歌呢?

  林果喜歡手工藝,常到處蒐集各種小東西當材料,或許她撿到了一張光碟唱片,又恰巧撿到了播放機,聽著聽著,學會了歌,卻始終聽不懂歌詞。

  「你醒著時都在做什麼?」杏覺於是不再糾結於歌曲在治療上的意義。

  「睡覺。」

  「你怎麼能同時醒著又睡著?」

  「看著自己睡覺。」

  「你是說看著整個自己嗎?」「嗯」

  「描述一下,你看到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長髮,髮尾纏在手臂上,像龍鬚菜纏在舌尖上,我是只觸覺,不是視覺。耳邊掛著磁化線圈磨成的耳環,這也是只觸覺,而非視覺。胸口有片銅製掛牌,刻著我的名字和蘋果的圖案。進入核磁共振室不需要取下來也沒關係,因為它只是在視覺上存在,並不在那裡,不影響機器。」

  「所以你清楚知道自己是蘋果也只是視覺上的存在而非實際生活經驗?」

  「我知道我在作夢。」

  「你試著描述看看,在夢中你面前的我是什麼樣子?你都聽到什麼?看到什麼?」

  「我看到一個蘋果心理師提出三個問句。」

  「多說說看,外貌、感想等等都可以。」

  「短髮、明亮的眼睛、細緻的輪廓、讀不到情緒。你是一顆無趣的蘋果。只在房間和螢幕裡見過戶外。這樣的你能夠給我什麼幫助?」林果的聲音顫抖起來。

  杏覺愣了愣,受到質疑後的職業使命感又一次灼熱了起來。

  「很抱歉,本來治療的目標是提高妳的社會適應力,」林果打斷杏覺,說道:「我可以靠做手工藝活下去,我可以加入反對剝削蘋果的團體,我甚至能和蘋果歧視者有效互動,取得緞帶,偶爾出現仿聲行為、猝倒、妄想又怎樣?」杏覺偵測到林果的眼框逐漸泛紅。

  「我……我能夠給妳什麼幫助?」杏覺頓時急了,想幫助林果的心情溢於言表,使命感在心中上升到極限。

  「幫我逃院。」林果雙手握住杏覺立在桌上的右手。「請幫我得到自由。」

  感應到林果雙手脈搏的跳動,杏覺右手的筆桿跟著顫抖。

 

  杏覺不知道該不該和督導報告這件事。站在病房門口,窺探熟睡的林果,也被走廊上不認識的護士窺探。杏覺漸漸能夠體會林果的感受。林果其實沒必要待在這裡。醫院需要她,可惜她不需要醫院。醫院要她做研究對象,可醫院無法給她她要的。她要自由,儘管自由伴隨著危險。伴隨著看著她在街上狂舞時投注的歧視:「怎麼不就醫?」、「怎麼不待在家裡?」

  劉督導絕不會同意林果離開,就算這次順利出院,林果的家人也定會在發病時將她再送進來。杏覺一邊思考著,一邊將林果的病床推了出去,往阿陽管理的造影室推去。醫療人員的使命是幫助人,幫助是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杏覺知道造影室今天無人使用,醫師、督導、研究員們都去參加醫療研討會了。病床的滾輪嘎嘎地響,杏覺的腦也跟著抽痛起來。阿陽今天有例行門診,不會在造影室。我握有使用權限。病床慢慢接近造影室,未經授權帶走病患一事浮上意識表層,在杏覺腦中激起一震震的劇痛。杏覺推著林果來到造影室門邊,刷過門禁卡,門往一邊滑了開來。

  「嗨,杏覺。」阿陽驚訝地走上前來,好奇地看著病床上的林果。「今天也要檢查嗎?不過你沒有預約喔。」

  「對……啊。病房那邊說她睡得太久了,請我推過來看看腦內情況。」杏覺瞄了牆上的鐘一眼。三點二十分。

  「緊急狀況嗎?那妳先推她進去,我馬上準備掃描。」

  杏覺靈機一動。「掃描我來做就可以了。你還是快去八棟會議廳找程醫師吧。剛剛程醫師要我請你帶掃描資料過去。現在程醫師已經開始報告了,你快點帶著資料過去吧。」

  「這樣啊,那不好意思,麻煩妳自己操作。我先過去了。」阿陽隨手抽了一支隨身碟,轉身離開造影室。

  這時林果醒了過來。杏覺快速向林果說明逃院計畫後,兩人交換了身上的衣服。杏覺幫林果紥了一個俐落的馬尾。「這樣才像醫事人員。」杏覺非常滿意自己的成果。最後,杏覺設定好儀器參數,決定自己躺進艙內假扮正在被掃瞄的林果。「在掃瞄完成前,機器無法在沒偵測到地震及火災的情況下釋出掃描艙,這樣一來,妳可以爭取更多時間離開醫院。」

  「妳不跟我一起走嗎?」

  「幫助你是我的使命。」杏覺第一次主動握了林果的手,表示道別。

  「蘋果心理師的制約真殘酷。」

  「對不起,騙了你。我是人類,不是蘋果。快走吧。」

  載著杏覺的艙架緩緩滑進艙內,掃描開始,杏覺墜入深睡。

 

  翌日,醫院還是像往常一樣平靜,沒有因為跑了一個病患而陷入混亂。病房區的護士依舊忙碌地監視著所負責的病患,還有那些未持探病許可,卻仍在病房區徘徊的閒人。阿陽的例行門診照舊,造影室也依舊由他管理。劉督導在得知杏覺房內多餘物品沾有阿陽指紋時,曾建議程醫師將此人調往他處。沒想到這次阿陽將功贖罪,順利達成任務。晨會裡,劉督導報告著測試結果,說明蘋果模擬員已順利回收,此次測試成果收穫匪淺。醫工部人員聞此頓時拍桌起身抗議,表示回收後,此具模擬員內存資料竟全面格式化,懷疑模擬個案人格資料已遭竊取,此次過於大膽的放任型研究恐使醫院遭研發廠商控訴洩漏機體情報。程醫師發言調解,表示該具蘋果模擬員只面對過一位醫事輔具,並未攜帶太多機密資訊,至於該輔具的情況就交由劉督導詳述……

  

  同一時間的宿舍內,嵌在窗內的光鐘指針逐一亮起。房內的陳設除了睡床以外,並無任何鏡面或裝飾物品。光鐘照得眼皮熱了起來,像小蟲般爬上熟睡之人的眼瞼。小蟲吐出一絲一絲的陽光,包覆住他的臉。杏覺悠悠醒轉,懊惱著宿舍禁用窗簾的規定。隨著意識漸趨活躍,杏覺的懊惱被一股油然而生的使命感取代。不久前,杏覺由見習生升格為實習心理師,今天將見到之後的督導,姓劉。依稀記得今天似乎有醫師要把共病情形嚴重的病患轉給自己。想起,專攻婦科的學生已悄悄滅絕,想起很少人想鑽研思覺失調症,也就是2013年以前講的精神分裂症…,杏覺快步走過連接宿舍與醫院的透明空橋,餘光瞥見外邊小廟旁搭起的戲棚,耳邊浮現似曾相識的聲音,經判斷後卻覺得陌生,不知道為什麼,杏覺的眼皮有些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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