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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人的規矩,是老爺想在哪房姨太的院落過夜,便在哪處點燈。點滿屋外的燈,為了昭告全家是誰得寵;點滿屋裡的燈,為了觀賞姨太的容姿。對府上四位太太來說,點燈是榮耀,也是獲取利益與權勢的絕對手段。老爺在家的每夜,所有太太都必須到連接各院的共同通道「聽召」,等候差役捎來一大紅燈籠及木架,在被選中的姨太面前安上。

 

《大紅燈籠高高掛》於山西的喬家大院拍攝,「囍」字型的院落結構,在本片中顯得格外諷刺。片中的喜事也剛好是兩樁,位於開頭與結尾,頌蓮(鞏俐飾演)在兩場喜事中都穿了白衣,首尾呼應的敘事結構中,也有些許捉交替的味道。除了巧妙運用喬家大院與劇本的互文性外,導演透過人物在建築空間中的位置移動,給予相似人物共同的標記。大姨太與二姨太僅在房舍間水平移動,而大少爺、頌蓮、三姨太則經常垂直移動。前者的肉身與精神停留在房舍內、體制內;後者如大少爺,長跑外地,或頌蓮,假懷孕,或三姨太,外遇。

 

紅燈白雪、白衣紅燈的片中景象無不讓我聯想到中國報導文學《雪白血紅》,視覺上的寒暖帶出精神上濃濃的不協調感,片中一切合乎「規定」的懲處讓我感到驚悚。在家門內違反規定的丫鬟在院中死去,於家門外違規的三姨太在屋頂的小屋中「被」自殺。讓人聯想到一個極權政體下,內部違規的人在有限的價值判斷中選擇自我肅清,外部違規的人被逮回內部後,給包裝成自我肅清。無論所處位置如何,只要無法參與規則制定,在單一價值體系中,姨太與丫鬟般的遭遇隨處可見。

 

匯集所有的利益於單一渠道,人們便會為了生存前仆後繼的投入其中,最終便可達富國強兵的顯著效果─這就是管仲與商鞅所說的「利出一孔」。片中單一、封閉的價值觀也源於此。府上姨太們點菜、搥腳、差役權無一不與「點燈」一事掛勾,想要在府上生存只能奮力爭取點燈的機會,別無他法,就像商鞅變法下的秦國,想取得田賦、權力,只能從軍,因一切榮華富貴均無法與軍功脫鉤。利出一孔的作法像是一種權力直銷網,方便權力最高層團結大眾,同時也能毫不分心地一把抓起支配權。在這樣的支配關係中,受迫的並不只有女性。

 

追索「成功之路」、「幸福之路」的人們都可能是下個受迫的對象,或者迫害行動中的共犯。將成功與幸福視為目的地的結果,便是落入「途徑」的陷阱。當事物本身不在是目的,而是中介手段,原先的目的到頭來卻成為補償品。教育或許能讓人們認出現狀,但卻不足以帶來改變。頌蓮讀過一年大學,以有別於傳統婦女之姿,不坐轎子,自己步行進入夫家,最後卻迎來瘋狂。頌蓮是受迫者也是共犯,在標示通往幸福的途徑中,迷失在相互推擠踩踏他人的狂流裡。

 

《大紅燈籠高高掛》在我看來是一部以女人為主角的現代寓言。一夫多妻或許在當代中華社會已然結束,「聽召」、「點燈」等儀式化的權術仍持續潛存。老爺靠著這些儀式宣揚自己的權力,整部電影無須老爺露臉,燈籠本身就是老爺權力的化身。仰賴姨太們彼此競爭,互相牽制,權力得以在單一渠道中被一再展現,並分一些碎屑下去,證明權力運作一切如常,聽我話者,才會有糖。

 

當我們重新審視兩項儀式,便會發現,「聽召」的本質在於:聽眾為被動且被強制集合的群體,同時他們並不具發言權。中小學例行的「朝會」即是一例。聽命與服從、傳遞與接受、上對下、少對多,都能在這樣的儀式中清楚展現。榮耀儀式亦然。「點燈」本身並不是實質獎勵,而是一種榮耀表演。實質的小紅包上不了檯面,反倒是不實際的獎牌、獎狀更能彰顯榮耀。正因為物缺乏自身的價值,人才會加諸它抽象的意涵。好比燈籠象徵光明,象徵榮耀;獎狀象徵成就,象徵榮譽。這段過程有些認知偏誤的味道。誰有權點燈?誰能角逐點燈?誰決定給獎?誰能角逐獎項?

 

為什麼要苦苦爭奪點燈?為何要角逐獎項?為得到肯定?得到誰的肯定?為吸引更多傾佩、羨慕嫉妒的眼光?其實老爺(掌權者)的目的就是要讓沒得到燈的人反省、操弄府上差役(一般觀眾)的意向。當人們機械式地接收新聞時,又是在聽誰的召?接受獎項時,又是誰點的燈?為什麼設立獎項?其中又是在獎勵什麼?你要鯉魚去哪裡,就將飼料往哪丟。前提是鯉魚必須在封閉的池塘裡。你要他人屈膝,就為他人加冕,日子一久,連旁觀的人見了都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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